宵山 つばめ

【原創】明暗輪舞曲 (01)

  凌晨三點,十夜子死了。

 

  她沒有感受到劇烈的痛苦,彷彿生命就只是隨著最後一口氣的吐出而離開了身體。她可以感覺到心臟不再跳動,血液停止流淌,而且就算停下呼吸,也不會難受了。

 

  最後一刻竟然是這麼溫柔嗎?回想起那自出生起就糾纏著的疾病曾帶給她的折磨,十夜子望向那還在沿著輸液管一滴滴落下,流進她體內的點滴(大概再過一下就會因為血液凝固而輸不進去了),荒謬的日常風景,以及久遠之前的痛苦記憶如今都變得虛幻而可笑了。

 

  有什麼東西正在接近呢!十夜子敏銳的發現了。她的耳朵本來就不錯,現在失去心跳聲的干擾,更是變得靈敏至極。就連那來自遠處的細微聲響,都無法逃過。

 

  有什麼正要來到這裡了。

 

  雖然還在好遠好遠之外,卻是真切的在往這裡迫近。十夜子聽著那聲音,在緊閉著的黑暗病房中靜靜等待著。

 

  十秒、十分鐘、十天還是十年呢?十夜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或許在那東西到達之前,時間都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

 

  然而它終究還是到了。一對比夜更濃黑的陰影畫出羽翼的形狀,覆蓋在窗玻璃上。

 

  注意到黑暗的擾動,她的眼球反射性地往那方向轉動了幾度。正好看見一個身影出現在她的窗前。

 

  「死神(Thanatos)?」她對那身影問道。音節卡在逐漸乾燥變脆的聲帶中。然而他似乎聽見了,朝她望了過來。映在窗上的濃黑闇影像是在背後收攏那般消失了。

 

  「你是來帶走我的嗎?」十夜子又朝他問了一句話。

 

  然而死神卻只是笑,如同不祥的花那般淒豔的笑。黑色的眼瞳黑色的頭髮黑色的外衣黑色的長褲⋯⋯他的一切都和子夜時分的天空一樣漆黑。只有皮膚是白的,如同隨著夜幕降臨而綻放的曼陀羅花一般。那雙漆黑的眼睛,像兩盞探照燈那般掃過她的臉。

 

  十夜子的臉頰就和皮膚全數剝落的溺死屍體一樣慘白,要不是嘴唇還帶著一絲薔薇色,一定會有人以為流淌在她血管中的是冰霜。同是黑色的大眼睛就像被放置在午夜裡的鏡子一樣,除了黑暗之外什麼也映不出。

 

  看著這樣的她,死神終於問出了第一句話:「妳還在這裡嗎?」

 

  「我?這裡?」十夜子反問,她無法理解死神為何對這件事感到訝異。別說已經變成屍體的現在,就算是在還活著的時候,她也絕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離開這間病房。

 

  「是啊!妳真的很特別呢!明明死了,意識卻還在。」

 

  所以你要帶我走嗎?還是放任我的意識跟著這身體一起被燒成灰?十夜子想問,但死神似乎根本沒有為她解答的意思,他的視線繼續往下,掠過枯萎花莖似的頸子、鎖骨中央殷紅色的疤痕還有細弱得好像連睡衣都無法承受的手腳,最後停留在已經沒有生命脈動的胸膛上。彷彿要用視線穿過她那銹蝕鳥籠般的肋骨,看見裡頭枯葉似的殘破肺葉,還有已然凝固的心臟。

 

  毫無疑問地她已經死了。毫無疑問地,這具殘破的軀體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支撐生命的力量,變成屍骸了。就算她現在還像作夢的幽魂般維持著意識,和他在這閉鎖的空間裡交換著只有彼此才聽得見的對話,也無法推翻這個事實,所以⋯⋯。

 

  「所以,妳願意就這樣被我帶走?」死神那不可置信的聲音裡滲入了一絲憤怒。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十夜子心想。在感到不解的同時,她在死神的眼裡讀出了受傷的野獸那般,攙雜了憤怒與悲傷的瘋狂之色。

 

  「既然如此,為什麼妳的靈魂還在這裡?為什麼妳的意識會決定留下呢?」

 

  在這女孩之前,死神也曾見過幾個肉體已經死去,意識卻還滯留在屍骸裡頭的人。會變成這樣僅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個人對於「活下去」還有極強烈的渴望。還不想就這樣自人生的舞臺上退場。然而不管這份意志是多麼劇烈、多麼堅定,終究還是不可能根植在已經沒有生命的軀殼上。哭喊也罷哀求也罷,無論這些“死者”是多努力地想反抗命運,他都還是會強行將他們的靈魂奪去,然後運送至冥府。

 

  可是這個少女完全不一樣,她的靈魂明明還停駐於死骸裡,明明還能夠暫時控制那副逐漸僵硬腐朽的身體,用它去看去聽去掙扎去反抗。可是,她卻什麼都沒有做,就僅是躺在那裡眺望著他,等待著。

 

  「所以,妳對於自己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一點不捨都沒有?」

 

  「我一直在等待著啊!」十夜子淺淺地笑了:「我的生命是不可能長久的,這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知道了的事。所以我所能做的,就僅有等待而已。」

 

  「原來如此啊!」死神點了點頭:「妳的靈魂沒有離開的理由,是因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吧!」

 

  因為從來沒有真正活過,所以自然也不可能死去。這是很合乎邏輯,而且一點也不難理解的事情,可是──

 

  「所以妳這樣就滿足了嗎?」

 

  什麼都沒有感受過,什麼都沒有經歷過,明明沒有犯下任何罪孽,卻被剝奪了應有的自由。就這樣被困在彷如單人牢房的身軀裡度過沒有意義的一輩子,這樣的人生妳就滿意了嗎?

 

 

  死神從綁在大腿上的皮套中抽出一把匕首。這匕首從刀尖至刀柄都是嚴霜似的銀色,形狀則像凝結了極北之地吹來的寒風那般洗鍊而銳利。

 

  接著,死神用另一隻手拈起了十夜子的一綹頭髮。一股漆黑的涓涓細流,被拈在他蒼白的手中。稍微比劃了幾下,確認好長度之後,他將匕首的刀鋒貼近那綹頭髮,一刀割了下去。

 

  那是無比輕柔,連棲息在花上的蝴蝶都不會驚動的動作。然而十夜子的頭髮卻乾淨地斷成了兩半,切口簡直像是尺畫出來的直線的那般整齊。

 

  被切斷的不只是頭髮而已。十夜子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和身體分開來了。她的身體還帶著死去生物的重量留在那張床上。意識卻從那之中被抽走了。不是飛上無垠的高空,也不是被拖進了深不見底的地府,而是被來自四面八方的無形力量往內擠壓、擠壓再擠壓,變得比被風雨打落的未熟蘋果還小、變得比夭折嬰兒的拳頭還小、變得比夜鶯的眼淚還小。最後她感覺已經縮小到肉眼無法看見的自己被裝進了一個堅固的盒子裡。纖細卻堅韌的繩子牢牢的綑住了它。

 

  再也出不去了,十夜子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件隨時能讓那個人帶走的行李。

 

  這時,死神把唇印在她被剪下來的頭髮上。瞬間,銀色的光包覆了那綹頭髮。被剪斷的部分,和依然連接著她身軀的部分,同時散發出了強烈的光輝。

 

  盒子和繫住它的繩索都消失了,靈魂回到了她的身體裡,小得看不見的意識漸漸放大,延展到脊柱軀幹四肢。現在她可以動了,十夜子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背脊顫抖得像暴風雨中的樹,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指尖正緊緊的絞扭著床單。因為她正忙著用睜大到了極限的眼睛瞪著面前的死神。

 

  看著那對瞪大到幾乎要裂開的眼眸,死神又笑了。他從她的心口上拾起一只鏈墜和一段散落的細繩。打開那墜子──原來那是個墜盒──鄭重其事地將剪下的少女頭髮收了進去,再用那條細繩串起它,掛在頸上。

 

  「這樣就可以了唷!親愛的,我的鏡像。」

 

  「你做了什麼?我……這是怎麼回事?」瞪著自己的掌心,十夜子驚訝地將手握成拳頭又張開。「我、可以動了?」

 

  「妳成為我的鏡像了呀!」

 

  「鏡⋯⋯像?」十夜子的聲音顫抖著,就像在唸出一個才剛誕生的詞彙。

 

  「就是死神在人世間的分身。基於某個造物主心血來潮的溫柔還是惡意,我們能夠選擇一個人作為自己的鏡像。」

 

  「可是……我已經死了呀」

 

  「沒問題的,妳的靈魂可以暫時棲息在原本的身軀裡。」

 

  「但這身體……」

 

  「已經是屍體了,之後也將永遠是屍體。不過因為有我的力量支撐著,它還是可以按妳的心意活動唷!」

 

  「對妳來講,這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情是真的太多了。好啦!安祥的睡吧!我的鏡像十夜子。」

 

  「醒來了,還有完全不同的未來在等著妳呢!」

 

  他將枕頭拉正,讓十夜子安穩地在床上仰躺。然後用指尖溫柔的合攏她的眼瞼,再蓋上手掌不讓她張開。

 

  十夜子掙扎著,她還有很多事想向他問清,還不想就這樣睡著,然而睡意就像已經沈積了千年的墳土般,以無法違抗的重量掩埋了她。而她也只有如一具被掘墓人拋進墓穴內的死骸那般,沈入黑暗的睡眠中了。

  再次睜眼時,壓在她眼瞼上的已經是日光。緩緩張開眼睛,十夜子呆呆地盯著射入房間的淺金色朝陽。因為窗戶沒有完全掩上,除了太陽之外,微風也溜了進來。

 

  十夜子一向不太喜歡從窗戶吹進病房裡的風,因為它們總是像不速之客那樣毫無預警地闖進她的病房,然後又自顧自的消失。仿佛在炫耀自去自來的逍遙,並且嘲笑一步也走不出病房的她一般。

 

  然而今天,這柔柔的風竟好像在向她傳達某種耐心而溫柔的邀請。快點好起來,跟我們一起飛翔於空中吧!她將手掌覆上那再也聽不到心音的胸膛,此刻這裡竟然被一種說是「溫暖」或「甜蜜」稍嫌淡薄的情感給填滿了。

 

  還不知道昨天的經歷究竟代表什麼意思,也不知道這種心情到底是什麼。

 

  可是現在,透過窗戶吹進來的風拂過臉頰時,竟然帶著甚至可稱為希望的暖意。

 

  謝謝你,Thanatos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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